相对于一大批学成归国、与父母团聚的小海归来说,那些已经拖家带口的中年海归在游弋中表现出更多的不确定性。
五年前,当我陪着孩子来加拿大读书时,我最好的朋友在这里生活七年之后,带着孩子回流北京。我们仿佛交换场地一般开始体验彼此曾经描述的生活。
她的回流是典型的“海归”,尽管“海归”这些年变成“海待”的不少,但她在加拿大读了学位,赚了四年的北美工作经验,加上国内曾经的大项目经验,可谓内外通吃,回去之后的起点并不低。孩子在加拿大出生,接受了幼儿园的启蒙教育。之所以回流是两方面的考虑:探索自己事业的更大空间,让孩子学习中文、接受国内相对扎实的基础教育。
当我在加拿大正翘首以盼回归北京指日可待时,听闻她又要卷土重返加拿大。惊诧之余听她细细道来,啼笑皆非间又有多少无法言说的无奈。
她说打算再回到加拿大,并不是事业不顺利,恰恰相反,她这个行业国内相对机会更多,但是近两年间北京一轮又一轮的雾霾让她感觉比高房价的压力更喘不过气来。孩子已经没有户外活动了,喜欢运动的孩子每天如困兽一般关在屋子里,还没进入冬天她和孩子就已经开始此起彼伏地咳嗽。一段时间以来总感觉嗓子里有异物阻塞,各种不好的念头在脑子里频繁闪现。一番检查之后确诊是慢性咽炎。她说,本来身体的本钱就没多少,现在更不敢拼了。于是,在这个北京时间还是凌晨时分的时候,因为咳嗽、更因为纠结难以入眠,她在电话里既是向我通告也仿佛是帮着她自己下定决心:她说给自己回流加拿大的期限限定在来年暑假。一个家庭的跨国迁徙,谈何容易。当初下了多大的决心回国,现在同样就得下多大的决心再出来。
她说刚回去的一两年最纠结的是房子。当年出国时基本一穷二白,是卖了房子走的。回流北京时,思虑再三没把温哥华奋斗了七年买的房子卖掉。但她回到北京的时候,正是房价迅速攀升期,当时只想着落定之后慢慢再看吧。结果看来看去,房价还是只涨不跌,自己虽然挣得钱远比在温哥华多,但大多楼盘还是不敢问津。情况和她相似的一些“海归”回去后大多数就职国内相对高薪的职业,但是真要想彻底扎根在北京,买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时,却发现北京的房价早已让他们错愕不已。即便是租房也是一年一个价,关键是有些房东想涨价又不肯明说,只说不租了,每到临近年底房东一个电话告诉你要收回房子,就得满世界找房子搬家,结果回去五年搬了三次家,一次比一次租金高。北五环附近的学区房,直从6000涨到近万了。回流这些年看着比在温哥华多挣了些钱,但基本都消费掉了。在北京日常生活成本一点不比他们曾经居住过的那些发达国家的城市低,这些年算是赔本赚吆喝地体验了一把国内火热的生活,最后还是居无定所。还有每况愈下的自然环境和交通状况成了天天需要面对的烦恼。思前想后,好歹温哥华还有自己的房子,生活虽然清净了点儿,但小富即安的小日子还是过得比较踏实的。进入不惑之年,国内在这个领域里还拼在一线的,她大学一个班里她是唯一一个女生了。而且,回去的这几年,快节奏、高强度的工作,身体也是状况频出。
说起孩子的教育,又是诸多的无奈。她的孩子就读的是北京一所著名的国际学校,最初班里的孩子以“海归”子弟居多,但是最近这一、两年已经走得差不多,都又回流回去了。孩子曾经很好的几个玩伴儿,最近回澳大利亚的、回美国的都走了,看着形单影只的孩子,心里很是难过,心更不定了。再加上国际学校的教育也差强人意,不仅外籍老师流动性大,国内的老师也更换频繁。这些国外回来的孩子,中文依然停留在听说尚好、读写不佳的水平上。孩子已经入读五年级了,竟然拼音没有完整地学下来,因为老师的更换,中断了就没有接续下去,而拼音对于国内一些普通小学转过来的孩子是学前班就过关的内容。所以他们这些国外回来的孩子就这样夹生饭一吃吃了四五年。
对孩子学业的担忧只是一方面,孩子受环境的影响是让他们忧虑的另一个方面。目前的这所国际学校正在朝着贵族学校的模式发展。在一次学生作品的慈善拍卖会上,一幅作品拍到近万块钱,那些被邀请来的外教和学校老师揣着几百块钱,都没敢举牌。她自己孩子的一幅近似于涂鸦的作品还拍了3000块钱。不能指责这些一掷千金来支持孩子的富有家庭,毕竟这些拍卖所得是捐助慈善。但孩子对生活的理解却发生了严重偏差。她自己的孩子一段时间以来觉得他都可以卖画为生了,而且就涂鸦到这个水平已经如此了得,父母的进一步要求在孩子看来就是不可理喻的苛求。于是光在这个问题上,朋友给孩子进行了长达半年的心理纠偏和建设。孩子班上新转来一个孩子,为了迅速建立起和同学的交往,向每个同学发出了有条件的邀约,你和我玩、听我的,我就给你带一个价值60元的高档三明治,不跟我玩儿也不听我话的就没有。在学校的一天里,任何一点小吃对孩子来说都是格外的诱惑。看到已经有同学在享受这种友谊带来的收获,吃着美味的三明治,朋友的孩子格外纠结,既羡慕人家的三明治但却不喜欢和那个孩子玩。朋友说,孩子也是身处小江湖呀,赶紧再做心理建设。
五年在国际学校里,孩子进步最明显的就是对汽车品牌的理解和识别,仿佛修了一门名车选修课。朋友原本没有给孩子灌输过名车的理念,但渐渐发现孩子开始给她这个当妈妈的做名牌车的扫盲工作,每天送孩子上学的路上,孩子对学校附近的名牌车的品牌名称、LOGO、产地、价位甚至配置都耳熟能详,快赶上汽车销售了。单就这种知识的普及来说不是坏事,但孩子对名牌车的另一层理解上升到了特权的概念。他告诉妈妈:知道为什么你的车不能在校门口停车下人,而Hansen妈妈的车就可以经常在校门口停下让他下车吗?因为他妈妈开的是宝马X6。在孩子的观念里,对秩序的遵守显然已经被物质的强大力量击败。可能失守的还不只是这一点点,朋友所担忧的是她自己苦心给孩子建立起来的是非标准,正在被一种环境的力量处处渗透和改变。
在孩子的围棋课上,老师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块糖,然后告诉孩子,下棋追求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既要把你手里的糖吃到嘴里,还要把别人手里的糖想方设法夺过来。朋友说,她不希望孩子建立这种掠夺和攫取的价值观,但是她无法时时处处为孩子过滤现实的环境。
让朋友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加拿大只是三年懵懂的幼儿园启蒙教育却对孩子有那么深的影响?每次回到加拿大,孩子都一定要回到他的幼儿园看看。当她和孩子产生分歧时,孩子每次搬出来说事儿的都是幼儿园时期的老师。当孩子向她表达不满或因为她食言,暑期不能回到加拿大时,孩子几次都是站在北京的街头高唱加拿大国歌向妈妈抗议。当孩子每每问起:我们什么时候会回家时,朋友会对孩子强调:爸爸、妈妈都是中国人,我们的家就在北京。曾经孩子会沉默以对,但是有一天,当孩子面对她的解释不再沉默而是很执拗地说:我是Canadian(加拿大人),我的家在加拿大时,轮到她沉默以对,内心却怎么也不能
静了。
作为移民潮中走出家国的一代人,无论出去还是归来,她探索寻找的都是她意愿中的人生轨迹。现在,孩子长大了,她不能漠视孩子内心的那份渴望了,她只能为孩子选择适合他的环境。至于孩子未来是否还要迁徙,将来让孩子自己选择他的飞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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